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玨與玦(三合一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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玨與玦(三合一)

偃師玨被數不清的刀劍穿心, 哪怕有穆青娥在場,也是回天乏術。

明面上的罪魁禍首謝昨秋,便以刺殺朝廷命官的罪名押解官牢。至於其他刺客, 都在刺殺既遂後消失得無影無蹤, 據說有棲川野帶人把靖和縣挖地三尺也沒能找出人來。

於是所有責任都落到了謝昨秋的頭上。

得知噩耗的楚揚靈悲慟欲絕, 但她連替謝昨秋辯白都做不到。

因為謝昨秋托她代取的所謂“禮物”,實際是要交還楚揚靈曾經贈他的香囊和玉佩, 及一封詞真意切的絕筆信。

他說不必保他,一切都是他一個人的主意。

另一邊, “玉衡”倒下,偃師家群龍無首,連日死寂。

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,在外人看來,偃師府再怎麽人丁零落, 總該有一兩個說得上話的。他們猜偃師府不過是沈寂幾日,韜光養晦,過些時日仍能重整旗鼓,東山再起。

再不濟,不是還有謝昨秋說過的那個“哥哥”嗎?

-

然而,此刻偃師府內其實人仰馬翻。

“玉衡”畢竟是頂替了偃師玨的身份過活,初時為防被人猜疑,行事一向獨/裁專斷。上欺師長、下吝後生,家中有些親緣的都被他早早送離明城,而今遭殃,九族之中竟然找不出一個能夠把持大局的親近之人。

昔日溫順的仆從侍人一概揭竿而起, 金銀細軟棄擲邐迤,都成了他們的囊中之物。

不過他們也不至於全然不顧偃師府的體面。

“玉衡”倒斃之日, 被他帶在身邊親昵相待的“車夫”便回去了偃師府。她對侍人的偷盜搶劫都不在意,唯獨封鎖了一座偏閣,其中藏著的人和財物皆不許下人冒犯。

下人們過了好些天才聽說,“車夫”的名姓是“雲鏡生”。

便是好些年前,被主子隨便關押,又引得沈呈秋親自登門討要的一個小賊——那些過往又是說來話長,眾人私下聊說幾句,犯不著觸一個江湖人的黴頭,於是隨她去了。

直到有人叩響了偃師府關閉日久的府門,門房目瞪口呆地看到雲鏡生親自來迎。

來訪的兩名貴客被她一路引去了那座不得接近的偏閣,雲鏡生側身讓路,垂首道:“這就是他待的地方。”

秦鹿看向屋檐窗角張結的蛛網,朱紅房梁掉脫的紅漆。他不動聲色地擡袖掩面,眼中嫌惡之色不藏:“偃師玨從前就住這種地方?”

“光是活下來,就讓他絞盡腦汁、精疲力盡。”雲鏡生垂眸沈默片刻,“……誰知他活下來,就是為了死去呢。”

秦鹿便站到了路邊:“那麽,我就不進去了。”

他對這種骯臟腐臭的地方全無好感,況且裏邊的人也是手下敗將,秦鹿從來沒有回頭欣賞的閑暇,今天也只是為了引薦另一個客人而已。

雲鏡生卸下門鎖,推開了一道縫隙。

鳳曲在門外站了三息,對雲鏡生欠身一禮,便屏息走了進去。

偃師玨應該有很多話想和這個弟弟訴說。

可惜他沒了舌頭,所以兄弟相見,偃師玨都只有滿目的眼淚。

“玉衡”看得厭煩,又是雷霆大怒,把他關在犄角旮旯的偏閣,餵些酸臭果腹的剩菜,好像如此就能消解兩人的怨恨一般。

鳳曲猜測,偃師玨把“玉衡”關到此地,恐怕“玉衡”心裏還在以為偃師玨是報覆餿飯餿水,根本不能理解其中的良苦用心。

當他踏入,房中沒有點燈,只有窗紗破開的洞中能透進一點微光。

一人獨坐角落,棲息在一片背光的陰影裏。對他的來訪並不詫異。

鳳曲心平氣和地關上門:“吃午飯了嗎?”

“玉衡”坐著不動,也不搭理。

鳳曲掏出自帶的火折子和蠟燭,點上光,在桌上擺好:“我有些怕黑,你多包涵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你看到我,沒什麽想說的嗎?”

“玉衡”終於有了些反應。

他逆著光扭過頭來,消瘦的臉頰已經凹陷下去,眼下一片青黑,長發枯槁如一把蓬草。

而他的目光極盡冷淡,仿佛只是為了應付鳳曲的騷擾:“本座和你應該沒什麽交情。”

“嗯,確實。”鳳曲道,“但我和你哥哥很像吧?”

“玉衡”的背影抖了一瞬,聲音變得更冷:“無稽之談。”

“你看過你哥哥表演的皮影戲嗎?他做的皮偶特別精致,演技更是一絕。看他的戲,會有種天下事都在他的觀察之中的感覺,如果有機會,我還想看他演一折戲。

“——能是大團圓的結局就更好了。不過只要戲的內容足夠精彩,即使結局非我所願也能接受。”

“玉衡”的目光如刀一般剜了過來,皮笑肉不笑道:“真希望這出戲能讓少俠看得滿意、看得暢快。不過傾少俠撥冗來此,就是為了說這些廢話嗎?”

鳳曲這才端端正正地坐了下來。

借著燭光,他看清了“玉衡”身上發黑的血跡。傷口的位置都很巧妙,不是外人用刑,而是他自己借一些利器或者碎片割開的手臂大腿等地,出血量不小,但都不致命。

而那些血的用途,鳳曲很快也看清了。

這些天,“玉衡”就沾著這些血在墻上地上桌上和棉被上——一切可及之地,寫滿了一個“玨”字。

大片的“玨”後,間或壓蓋著幾個不易察覺的“玦”。

不過兩字同音,掛在嘴上其實沒有差異。

鳳曲嘆息一聲:“我想了清你哥哥的遺憾。”

“他有什麽遺憾?”“玉衡”冷笑反問,“是他讓雲鏡生半夜挾持了我,是他要跟我身份互換,是他要代我赴宴等死。一切都是他自找的,難道秦鹿連這個都不幫你點破嗎?”

“即使他不遺憾,難道你也不遺憾嗎?”

“……什麽?”

“他的身份、他的老師、他的舌頭、他的手臂,你奪走他這麽多東西,他卻還願意代你去死。我猜他從未解釋過自己的理由,而你真的不遺憾嗎?”

“玉衡”猛地擡起了頭,咬牙切齒地擠出反問:“你到底想說什麽?”

“……我到海內之後,目光所及總是悲劇。起初我只是覺得挫敗,覺得是我做得還不夠多,但我漸漸意識到,還可能是我用錯了勁兒。”鳳曲交錯手指,綻出一抹謙遜的笑,“我想從你們的悲劇裏學到一點東西,看看能不能避開我們的悲劇。”

“玉衡”:“……”

他的怒氣快要化為實質了:“只沖你這句話,本座真的很想殺了你。”

-

其實對方沒有說錯。

當他第一次留意到“傾鳳曲”,就覺得傾鳳曲身上有種極其熟悉的韌勁。他不是無往不利,更不是無所不能,但他就是有著否極泰來的氣運——不如說,是他總能相信“否極”則盡,“泰”之將來。

而“玉衡”察覺到這份“熟悉”的來源的時候,偃師玨已從偏閣逃脫了。

這不是偃師玨第一次逃脫他的管束,“玉衡”都習慣了這種你逃我追的把戲。

反正在所有人的眼裏他就是偃師玨,偃師玨逃到哪去都是孤苦無依。為數不多知道真相的人,除了或亡故或遠遷的家族長輩,就剩下曾經和偃師玨關系親密的個別同窗。

其中唯一有能力施以援手的秦鹿,早在幾年前就和偃師玨反目,根本不會過問他的死活。

“他又去求秦鹿幫忙了嗎?”“玉衡”看著空空如也的偏閣,只覺得可笑,“……明明求我就可以過得舒適得多,非要去求那個比我還冷漠的‘同窗’,也真是被秦鹿迷了心竅。”

然而這一次,他卻沒有在秦鹿出沒的地段截到偃師玨。

相反,在秦鹿的身邊,那個名叫傾鳳曲的少年夜中獨行,似乎成了偃師玨的新一輪目標。

傾鳳曲和偃師玨的內核太相似了。

相似到他第一次看見偃師玨垂淚,只因為傾鳳曲看罷他的《沈呈秋》能夠有所共鳴。

「別傷害他。」被他斬斷左臂,仍然艱難比劃手語的偃師玨眼中含淚,「求t你了,讓他們走。不要傷害他,不要傷害他的同伴。」

“為什麽呢?哥哥。”“玉衡”傾身詢問,“你從來沒有求過我,為什麽今天要為一個外人求我?”

偃師玨的淚水映出了他面帶嘲諷的笑臉。

但只有“玉衡”自己知道,他的心跳有多亂多重。他恨透了偃師玨的眼淚,恨透了偃師玨為一個外人向自己低頭的樣子。

“我明白了。”“玉衡”道,“你覺得傾鳳曲能為沈呈秋平冤?”

偃師玨身體一僵,“玉衡”便覺得自己猜對了。

他笑得越發得意,決定要乘勝追擊,把偃師玨的僥幸徹底碾碎:“他做不到的!我實話告訴你,秦鹿已經快到頭了!不管傾鳳曲到底是什麽來歷,只要秦鹿倒下,傾鳳曲就算有三頭六臂也做不得數。你是知道的吧?有棲川梨的結局……”

「你恨的只是我,為什麽要拉上別人?」

“……”

「你做這麽多都只是為了報覆我。他們都是無辜之人,不要一錯再錯,收手吧。」

“玉衡”一腳踢了過去,偃師玨應聲側倒,只剩奪眶而出的眼淚流向地面。

“玉衡”擡起腳,用鞋底碾上哥哥的臉。

同時,他竭盡全力地站直了身體,擺出高高在上的姿態,以防偃師玨那雙淚眼看見自己面上的惶恐。

“……憑什麽長著和我一樣的臉啊。

“你好惡心,偃師玨。”

偃師玨絕望地看著他,幹裂的嘴唇翕動。

無聲地問:「你到底為什麽這麽恨我?」

“玉衡”別開了眼,只當沒有看見。

-

你到底為什麽這麽恨我?

-

自前朝以來,雙生子常被視作不祥。

尤其是偃師兄弟呱呱墜地之時,哥哥倒是輕易順產,弟弟卻陷入難產,致使生母一度血崩,在他們誕生不久便撒手人寰。

家中請了神棍來看,神棍掐算一陣,道哥哥是吉人天相,弟弟卻是孽緣災星。

也許是他真的看穿了什麽,也許只是為了嚇唬偃師家多掏些“香火錢”,為了平息弟弟帶來的災禍,偃師家連續三年皆請神棍做法請神,肅清門楣。

有沒有用處是不清楚,但兩兄弟的確在這樣的氛圍下長大了。

照神棍的說法,父親把弟弟關在距離主宅最遠的偏閣,一年到頭也不用見一次面。

哥哥則是掌上明珠,不僅百日宴時為他請了全城慶賀,年滿五歲,父親還下重金禮聘名師來教兒子識字。

“偏閣裏住著妖魔鬼怪、天生惡種。小公子,記著了,哪都能去,唯獨偏閣絕不能去。”

偃師玨天生聰慧,幼時卻不是多麽乖順的性格。

家中仆人越是嘮叨,他就越是好奇,六歲時終於偷偷跑去了偏閣,推門一看,內裏住著一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小孩。雙雙相見,都嚇一大跳。

不過偃師玨生性好學,有了第一次的驚訝,就有了第二次的求問、第三次的接近、第四次的熟絡……

他把這一異常告訴了自己的先生沈呈秋,當然沒有說明是自己家的怪事。沈呈秋則回信告知,雙生兄弟雖然稀有,但和什麽災星、妖魔、惡種都毫無幹系。

偃師玨便又去了偏閣:“老師說,大多數人都沒有和自己一模一樣的兄弟姐妹,我們能擁有彼此,其實是非常少見的一樁幸事!”

年幼的弟弟不明所以,只是看著偃師玨一身的錦貂雪裘,鍍光的輪廓是他前所未見的神聖。自己是不是災星猶未可知,但那一刻,他無比確信眼前該是天上下凡的仙神。

“沒有名字?那怎麽行。我叫玨,你既然和我一樣,那你也可以叫‘玨’。

“不過,我們畢竟是兩個人,還是得有所區分,不如你就叫‘玦’怎麽樣?”

他帶來了衣裳和食物,帶來了筆墨紙硯,帶來了各種各樣的奇巧玩具。從偃師玨的口中,偃師玦漸漸聽說了偏閣之外的世界。

偏閣之外,有位名叫“沈呈秋”的老師。

他不僅才識淵博,個性也極溫柔正直,而且和不少江湖豪傑熟識,經常讓那些人給偃師玨表演輕功和刀劍。

偏閣之外,有和偃師玨一樣天資聰穎的“秦鹿”。

他們同為“獨子”,棋技又在伯仲之間,所以惺惺相惜,時常邀約對弈。在偃師玨的口中,那就是他最親近的同輩。

偏閣之外,有深愛偃師玨的父親、有以偃師玨為傲的宗親、有愛戴偃師玨的明城百姓……

那是一個充斥著愛與誇獎的世界,是偃師玦無法想象的世界。

“我今天學了新課,才發現這個‘玦’字不好,以後你還是別叫這個了。”

偃師玦從未讀過書,除了偃師玨,也沒有人教他認字。

即使偃師玨這麽說了,他也無法理解“玦”和“玨”到底差在哪裏,這個字又為什麽不好。

偃師玨像是看出他的懵懂,好言解釋:“‘玨’是雙玉相並,‘玦’卻是有缺之玉,都表決絕相離。可你我是兄弟,合蓋一生一世都並在一起,豈能有缺呢?所以‘玦’字不好,先前是我孤陋寡聞,以後不能再這麽叫你了。”

偃師玦還是有些茫然,但他對這個哥哥百依百順,聞言乖乖點頭,毫無異議。

可今天的偃師玨似有心事,一直唉聲嘆氣、愁眉苦臉,臨分別時,偃師玨和他握著雙手,忽然說:“我覺得還是要讓老師教你習字。”

“老師?”

“我自己都是半桶水,很怕誤人子弟。其實我心裏已經有了一個想法,可惜現在還不是時候,不過權宜之計也有……”偃師玨道,“我們交換衣服,我替你睡在這裏,你替我回去吃飯、睡覺,明早家中會派車送你去朝都,一個月後才會回來,你就在朝都過一下‘偃師玨’的生活吧。”

偃師玦大吃一驚:“我?我不能走出這裏。”

“怕什麽?此事天知地知,你知我知。穿上我的衣服,你就是‘偃師玨’了,什麽都不用怕。”

“可萬一露餡了……”

“你說得也是,得找個人幫忙。”偃師玨低頭沈思,忽然拍手,拿出紙筆便開始寫,“喏,我來寫封信,你隨身帶著。到了那邊,你把信給秦鹿看,他知道我們的事,自然會暗中保你。”

“但我也不認識秦鹿……”

偃師玨笑著寫完了信,塞到他的手裏:“他的頭發是雪白的,平日也不遮掩,非常好認。”

“白色的頭發?”

“嗯,也有神棍說他那是不祥之兆,所以瑤城侯才把他送去朝都。”

“不祥……和我一樣嗎?”

偃師玨的表情卻驀地變了:“胡說什麽?你們兩個人都和常人沒有分別。聽說西域還有黃色頭發的人,白色頭發又有什麽稀奇呢?至於你,不過是雙生兄弟,那就更常見了,都是那些大人胡說,別管他們。”

偃師玦仍有幾分畏懼,但偃師玨一把把他抱進懷裏,安撫一般拍他的後背。

這個對偃師玨來說再平常不過的動作,卻是偃師玦生平第一次與人親近。

“別怕,我會讓他們承認,你才不是什麽惡種災星。你是我的弟弟,今後我們要一起讀書習武,一起治理偃師家,一起保護明城的百姓。”

兩個小小的人影就此依偎著,夕陽曬暖了偃師玦攥著的書信。

那一刻,他想說其實他不在乎讀書識字,也不在乎別人對他的看法,假如偃師玨每天都來看他,每天都來抱他,那麽沒有老師、沒有同窗、沒有父親和宗親,他也覺得無關痛癢。

哥哥已經足夠彌補他缺失的一切了。

-

“——原來如此,你就是偃師玦。”

他抖了抖,想要反駁自己已經不用“玦”這個字。

但衣著比哥哥還要華貴的秦世子已經隨手丟開了信,偃師玦豈能眼睜睜看著哥哥親手所寫的書信被人這樣丟擲,當即急著去撿。

秦世子的動作卻比他更快。

他夾著信,蘸了火,眼也不眨地把信燒了個幹凈。

“你!”

“什麽?”秦世子嘲笑著微擡眉宇,“莫非你真是個傻的?這信若被外人看到,你這身皮會被扒個幹凈。這個道理都不懂嗎?”

偃師玦啞了一瞬,只是這一瞬,便足夠火苗吞掉全信。僅剩的灰燼被秦世子一搓而散,他散漫地撣了撣狐裘披風,斜來一眼:“好了,既然你哥哥都求本世子了,這一個月你就跟著本世子罷。”

偃師玦呆呆地問:“……求?”

他的神仙哥哥,竟然為了這麽一點點事就去求了外人。

去求了這個眼高於頂,長相妖異t的世子!

“長得確實很像,但你太瘦了些。”秦世子說,“這些日子就多吃點,扮演好‘偃師玨’這個角色,別叫人看出破綻。”

“你說扮演……”

“不然你還想‘頂替’嗎?你要是有了那種自不量力的想法,絕對會後悔的。”

秦世子搖搖頭,似乎不欲和愚鈍的他多費口舌。

即使接受了偃師玨的懇求,秦世子也只盡引薦之義,要說體貼,是絕對談不上的。

因此不出幾日,書院便陸續有人嘲笑起“偃師玨”歸家半載判若兩人,不僅下不動棋、聽不懂琴,就連往日最精通的戲曲之道也變得一竅不通。

“業精於勤荒於嬉,切記切記啊偃師兄!”

眾人哄堂大笑,只有偃師玦在原地坐立難安。

而秦世子總是冷眼旁觀著,等到偃師玦都快哭出來的時候,他才出言說上兩句:“以偃師的才能,荒廢幾日你們也是拍馬莫及,就別落井下石了吧。”

“世子還是這麽護著偃師兄。”

“人家畢竟是唯一匹配的棋友,也只有偃師兄能懂世子的心思嘛。”

“伯牙子期、高山流水,不外如是。”

秦世子哼笑一聲,別過眼去:“就憑他?還差得遠呢。”

偃師玦便被眾人遺忘了。

他感到難以呼吸,卻不知道秦世子的藐視是對他,還是對他的哥哥。但他至少能確認一點——他作為“偃師玨”,和此地毫不相配。

他還是更喜歡做哥哥的“阿玦”。

就算是有缺之玉也無妨,他只要在夕陽下被哥哥抱一抱,就沒有什麽缺憾了。

-

為期一個月的課程結束,偃師玦便如乳燕投林一般奔回明城。

分別前同窗的不舍他一句都聽不進去,要不是秦世子拉著他左右逢迎,偃師玦幾乎就要撐不過最後一天的寒暄。

好在,他終於回來了。

他馬上就能換回“偃師玦”的身份,再也不必和那幫貴族子弟拉扯。

然而哥哥的心願似乎不止於此。

“張道長回明城了!”哥哥說,“走,我們去找他證明,你不是什麽災星!”

偃師玦楞楞地被他拽著,想說不要,卻看到哥哥只是一個月就變得面黃肌瘦、遍體鱗傷。

一定是平日那些動不動就找他撒氣的仆人,把哥哥認作了他。

所以哥哥更加急切地想要證明了。

哥哥……在憐惜他。因為憐惜,哥哥才想證明他是個好孩子。

不能讓哥哥失望。

偃師玦想,他就得做一個好孩子。

可是——

他確實是對天發誓說要做好孩子的。

可是哥哥聲嘶力竭也叫不開張道長的門。

偃師玦才想起是衣飾的原因,偃師玨還沒換回本屬於他的衣服,在張道長看來,他和泥巴堆裏廝滾的爛草沒什麽兩樣。

偃師玦便穿著華衣前去。門房一見了他,忙不疊傳話入內。不出半刻,張道長挺著大腹便便,氣喘籲籲來迎:“哎喲,偃師公子!”

偃師玨忙道:“張道長,不知能否移步府內?我們有事相求。”

張道長卻看都不看他一眼,而是對偃師玦笑臉諂媚:“偃師公子怎麽一個人來了,令尊近來如何?”

偃師玦還沒學會那些覆雜的謙詞敬詞,被他盯著,只好學著秦世子的態度冷冰冰答覆:“來就來了,別多問了。”

偃師玨碰了碰他:“禮貌些呀。”

張道長卻猛地打開了偃師玨的手:“這臟手怎麽敢碰偃師公子!快快快,公子裏邊請。”

偃師玨驀地僵住,在門檻外好半天不知動作。

往日都會對他熱情非常的門房此刻也像看不見他,都一個勁兒地圍攏了偃師玦。只有偃師玦轉過頭來,半是憐愛,半是得意地說:“……阿玨,你也一起。”

他憐愛這個茫然的哥哥。

又很得意,哥哥終於也要看清這些人的本質,哥哥終於要明白,世上只有他給出了全部的真心。

張道長對偃師玨的進入很有不滿,但礙於偃師玦在場,終究沒有多說。

兄弟二人一道坐進客廳,婢女一視同仁地上茶,張道長卻始終沒看偃師玨一眼,而是對偃師玦笑吟吟介紹:“公子嘗嘗,這是貧道新得的明前龍井。”

偃師玦不懂茶,瞟一眼偃師玨,偃師玨便接過話頭:“雨前上品,明前珍品,道長果然家藏豐厚。”

張道長的臉皮抖了抖,卻只是別扭地回了一個“過譽了”。

寒暄之後,偃師玨便準備磋商正事,但他也不是傻子,看得出張道長以貌取人,把他當成了不受待見的“禍星”。

所以這話只能由偃師玦去說。

猶豫片刻,偃師玨先起了個話頭:“說起來,不知張道長還記不記得八年前我們兄弟生辰,曾請您來我家掐算一卦。”

張道長低頭喝茶:“不錯。”

偃師玦接到暗示,開口道:“當時你說我們有不祥的禍星,是不是看錯卦了?”

這是他能想到的最委婉的說法。

再大膽些,他想說這老匹夫就是訛詐。

張道長一抖,忙對他道:“豈敢豈敢!令尊對此事這般上心,貧道豈敢怠慢!你們出生那天本就天生異象,弟弟出世時還克死了生母,這種事放到誰家都是大不祥的征兆,可不是貧道看錯啊!”

偃師玨沈了沈氣,溫言道:“道長的本領,晚輩自是明白。不過俗話說,成事在天,可謀事依然在人。雖說天意是不看好我們雙子,但只要我們兄弟齊心協力,心意相通,不應該更加其利斷金、事半功倍嗎?”

“天命豈是你一個小子能看通的。”

“天命固然要緊,可人心才是關鍵。天命看差了不礙事,只要人心始終坦蕩正直,想必結果也不會太壞。”

“閣下莫非是在含沙射影,說貧道不夠坦蕩正直?”

“不敢!道長是長輩,我們是晚輩,家父又迷信鬼神……”

張道長大手一揮,拂塵一甩,冷臉說:“迷信?鬼神?貧道和你這書都沒讀過,卻自命清高的伢子說不了什麽。還是偃師公子說說,難道您也是為這雞毛蒜皮的瑣事過來?”

偃師玦就知道這廝冥頑不靈,索性也和他直言:“沒錯。我們兩個人沒有誰是災星,也沒有誰是惡種,道長倘若空閑,就幫我們再算一卦,掃清那些流言蜚語吧。”

張道長卸下笑容,斥道:“無知小兒!”

偃師玦猛地拍桌,起身冷臉喝問:“大膽!明城豈容你這神棍招搖撞騙,今日過來是為警告,你再油鹽不進,休怪我回家稟明父親,把你這假道攆出明城!”

偃師玨驚呼一聲:“阿玦!”

他立即慌了神色,急忙去拉張道長的衣角:“道長息怒,道長別和他一般計較……”

張道長拂袖甩開了他,偃師玨本就一個月沒吃什麽東西,腹中空空、四肢無力,這麽一甩,立即滾到一邊,額頭撞上桌角,鮮血嘩嘩流了下來。

偃師玦勃然色變:“你這假道還敢傷人!”

張道長冷哼一聲:“公子莫怪!貧道看你是被惡種蠱惑,鬼迷心竅,好了,貧道這便拜訪令尊,把這事與他好好磋商,定尋個吉日來幫公子驅趕小人!”

“張道長,公子他只是無心之失——”

“何時輪到你個孽種插嘴!”趁著偃師玦還沒扶起哥哥,張道長一腳踢過去,偃師玨當即滾在地上,鮮血糊了滿地,頭暈目眩:“阿玦,快扶我起來……”

偃師玦這回卻是徹底紅了眼。

不等偃師玨說完,他已就地舉起一張椅子。這些時日他在朝都日夜鍛煉,武功未有進益,可力氣大了不少。

張道長面色陡變,一面叫著“公子”,一面倉皇躲閃。

奈何他生得龐大肥胖,為了討好偃師玦又屏退了周圍下人,這會兒被一個八歲的孩子追趕,竟然還有些招架不住的意思。

偃師玨失血太多,一邊哀哀地叫喚,一邊又急得想要爬起。

可他越急,便摔得越狠,無奈和驚慌之下,偃師玨的眼淚也跟著噴湧出來:“阿玦,快回來,別做傻事!”

這一流淚,更加刺激了偃師玦沈寂已久的殺心。

他在朝都受了一個月的氣,回到家還要看這肥道對哥哥百般不敬。

實在是忍無可忍,他也無需再忍!

就這麽想著,偃師玦咬牙將椅子砸向了張道長。

這一下正中額頭,張道長渾身一僵,頓時軟癱下去,除了呻/吟,再無還手之力。然而偃師玦還沒有停手的意思,他便看準了那顆腦袋,一下連一下地拼命砸去,直砸到對方骨斷肉t陷、面目全非。

四濺的鮮血嚇得偃師玨再不敢出聲,他呆呆看著眼前變故,不知過去多久,久到他眼前一黑,徹底昏死過去。

偃師玦驚叫喊他:“哥哥!”

偃師玨的眼眸剩一道縫,看見那張滿是鮮血的臉向自己逼近,他卻什麽都說不出口,只剩一句驚慌無比、卻本能一般的:“……當真是天生惡種。”

-

我到底為什麽這麽恨你?

偃師玨,你真的不知道答案嗎?

-

好惡心。

偃師玦,你何德何能長一張和他一樣的臉?

-

“如果秦鹿真的殺了那六個考生,你會怎麽想?”

鳳曲楞了一下,沒想到他會問這個問題。

但恰好的是,他自己也想過無數次,所以答得異常流利:

“為了救青娥一人而殺六人,這對他來說其實是件麻煩事。我……對那六個人會很抱歉,如果有機會,希望能彌補他們的同伴和親友,但不會因此說秦鹿的壞話。就算有錯,錯的也是自己不能保護青娥,只能依靠別人的我。”

“玉衡”緩緩閉上了眼,唇邊卻溢出悲涼的自嘲:“……原來如此,竟然如此。”

原來偃師玨童年的那句話,說不定是在說他自己的無力導致了弟弟震怒,從而害死道長。

原來還有第二種可能,是連“惡種”的評價,他的哥哥都願意一同承擔。

所以哥哥至死都不明白,他為什麽這麽恨他。

“‘玨’是雙玉相並,‘玦’卻是有缺之玉,都表決絕相離。”

如果能多問一句就好了。

如果能更早一點想通就好了。

“不然你還想‘頂替’嗎?你要是有了那種自不量力的想法,絕對會後悔的。”

秦鹿不愧為秦鹿,果真棋高一著,一語成讖。

可讓他後悔的,從來就不是秦鹿。

鳳曲看著他的神色在光影中疊變,一時有些擔憂:“你還好嗎?如果是累了,我改天再來看你。”

“不用來了。”“玉衡”說,“別再來了。”

鳳曲面色微沈,他沒能問出什麽東西,實在有些不甘。

可“玉衡”已經擡起了臉,對他擠出一抹異樣的笑容:“別擔心,我會去找你們的。”

“……咦?”

“你啊,不止覺得自己和我的蠢哥哥很像吧。其實你也知道,我和秦鹿更是一樣心狠手辣,還都是不祥之兆,對不對?”

鳳曲下意識地起身,皺眉道:“你想說什麽?”

“秦鹿是我的好老師啊。”“玉衡”無辜地眨了眨眼,“八歲那年,就是他教會我怎麽做一個趾高氣昂的大人。如今我學藝不精,當然要繼續虛心求教。”

“你到底在說什麽……”

“你說,我失去哥哥之後該怎麽活啊?

“……如果讓秦鹿也失去你,他就能教會我這個了吧?”

鳳曲騰地退了兩步。

他第一次意識到,有些惡,竟能無可救藥到這般地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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